诗歌舞街

我们不过是爱情的新手

[茂律]钝刀断水

影山茂夫×影山律

 

国文课上老师布置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最钦佩的人。他们写父亲,科学家,政客,物理老师,我写我哥哥,得了相当普通的分数。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谈心,结结巴巴地说啊当然,写你哥哥当然可以,但是有点太平淡了。

老师,或许你是想说平庸吧?但我哥哥最值得敬佩的地方就是在于他平庸。无数次我想像他一样沉默着穿过街道,在淋浴头下试图将头发顺成和他一样笨拙的款式,或者慢吞吞地落在队伍最后面不会有任何人来找我说话。看吧,这是你们定义下的平庸,这是我哥哥。我不会写他如何熔掉汤匙的柄,不会写他让水流逆着地心引力行,不会写他可以看见你肩膀上有假寐的恶灵,写了的话你们就会大惊小怪,把他捧起来面目狰狞地凝视,然后又再度失望于他的平常。我不一样,我从来不会对他失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平常,然后一天天地更加爱他。

 

五岁那年,早于我们被高年级的男孩欺负之前,有次回家的路上下了雨。哥哥刚刚在公园滑梯上撞到了脑袋。他常常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上出岔子,像是身体和这个世界不能完全协调,要不断发生跌打碰撞,来缓和身体里左冲右突的那份力量。我摸他的额头上的包,微凸的浑圆的,像皮肤下面一棵呼之欲出的肉芽。我那时太小了,小得觉得头上挨了一撞的疼痛也是值得一哭的事,不知道除了哭泣还有其他表现我在为之痛苦的方式。他看我瘪嘴,以为我在为他的疼痛而疼痛,其实不是,我在为我自己的无能而疼痛——世界给我上的第一堂爱的教育的课,是关于你知道所爱之人正在疼痛,却无法为他分担丝毫的。

哥哥因为无知而显得全善,反过来安慰我。他说,律,不要哭啦。你看,我可以让雨水回到天上去哦,你相不相信?所以你……

他笨拙地运用超能力做些小把戏,以此来取悦身边他认为重要的人。等到再长大一些这些伎俩就会完全失灵,无聊的大人不会为此停留目光,他也一度为自己的力量感到羞怯,缩回手心去。他不知道他在我这里永远有这种游戏的权力,我会为他鼓掌,让他脸上浮起笑容,但不再向他表示欣羡。

此时他的身体汇聚起小小的光,正笼罩在我们的身旁。我无法看见,但可以感受到。于是雨滴回溯、水珠倒流,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就此静止。

 

我们清爽、干燥地回家。在母亲担忧的目光中哥哥自己进房间去找医药箱。那时我母亲也还很年轻,比现在要更感性一些。也许是因为那天傍晚的雨太绵绵,她有些感伤地对我说,弟弟,茂夫这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幼儿园的老师找她聊过几次,哥哥在学校里弄弯勺子,做梦时午休室的灯盏乱摇,干任何事都比其他人慢上一个半拍,被跑到第二圈的孩子踩掉鞋跟跌在地上。老师说倒是让茂夫也学学弟弟君,懂事一些啊。妈妈只好用皮包捂住裙摆连连鞠躬说对不起老师,我们也不指望这孩子以后有大出息,可以健康长大就好……

哥哥完全可以听懂她们的话,但她们仿佛以为我哥哥低能,并不忌讳在我们面前说这些。我哥哥安静地垂下脸,发旋里一撮头发不安分地翘起来,显示出他的一点点忐忑。母亲转过身,分别牵住我们两个的手。她为我们买了甜筒冰淇淋,是在我们表现很好的时候才有的奖励,平时不太吃得到的。她自己不吃,职员找硬币给她时,她用手背擦拭眼睛。

 

 

我想说妈妈没关系的,这个世界不是该由这些定义的。考满分、跑完全马、毫无波澜地吃完一餐饭或者毫发无损地从公园回到家,这些都是仅仅依靠努力、甚至不需要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不足为奇。成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又如何,和漂亮女孩结婚生两个小孩如何,做企业家开上市公司又如何,哥哥他拥有的是远比这些都更加不寻常的力量,你们都不理解,而我的世界全部是围绕此建构起来的。

 

我想拥有灵能力并不是因为我渴望变得更强大、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得更加轻易。我只是想要更深刻地了解这个世界本身是怎样的、我是怎样的、哥哥是怎样的,比如说我想知道水流在空中静止时,哥哥手心涌动着的力是何种感觉。一如渴望了解童年时他骤然陌生的瞳孔里,蕴含着怎样我永远无法触碰的另一重人格。在他不愿使用能力,却向高年级男孩颤颤巍巍地伸出拳头的下午,我就知道,我就想起来那个下雨天,我的哥哥是一把无骨的雨伞。而我目击他的失控,震慑于那样的力,眼泪缩回心里,因此不见天日、开始日日锈蚀我的心脏。我是一把还没来得及使用就已经钝了的刀。

 

后来我也遇见一些和他不同的超能力者,他们像熟悉吃饭那样仿佛天生就会如此运用超能力经营生活。的确是经营这个词语,他们懂得使用能力给生活带来最大化的便利,如此符合优胜劣汰的人类进化学说;而我哥哥则一度将超能力的使用限度降到最低,仿佛那力根本不存在、甚至会给他带来麻烦一样,自愿归属到人们口中劣等的、迟早被淘汰的物种。他最好的地方就在于他可以对这个世界有绝对的控制,但他选择了什么都不做。而这也是他对我最坏的地方:他可以对我有绝对的控制,但他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有时我无法克制住自己渴求于他的注视的强烈欲望。我说,哥哥,有什么烦恼可以来和我说。他总是笑。我可是在恳求他啊——

注视我、注视我,如果你渴望了解我一如我渴望你。

 

如果有来生,我是说如果,我不太相信这个——我仍然愿意成为影山律,而不是任何一个其他的灵能力者,哪怕是强大如我哥哥。我还是愿意这样来爱一遍他,乏力地、无可奈何地、装作对他的察觉并无察觉的样子,来爱他。

我们无比确信对方对于彼此的爱,但这并不值得庆幸。因为正常的兄弟之爱不应该包括占有的成分,我们会相伴着长大,然后各自拥有独立的人生。可是我不行,我无法容忍从他那里独立的人生。我希望他对我倾诉,希望他问我的意见,希望他不会因为我想和他一起上学感到惊讶,希望他为我的卑劣悲伤,而不是为我的优秀骄傲。我不知道当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控时我们的关系已经无可转圜地走向失败了,他从此向我关上私人宇宙的大门,拒绝带来任何我可能受伤的可能性。我被他宣判无期徒刑了,永远失去为他分担情绪的机会。他可能向任何人袒露脆弱,但不是对我,因为他爱我!痛苦于这份爱,但痛苦就对了。痛苦是爱存在的证据,爱是痛苦成立的理由。如果没有爱,那我拒绝承认痛苦的合理性。

 

他说律,真为你高兴,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力量吗?

 

请不要用那种兄友弟恭的语气,谈论我最深刻的欲望,这会让我感觉难以忍受。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把一切都弄错了。并不是我们是兄弟我们就可以分担痛苦,并不是我们拥有同样的力我就可以开始理解他,他不会因为我拥有超能力就多爱我一点,而我也不是因为他有超能力才爱他。我的世界法则不是这样的。他的爱是包容,是信任,是拱手让渡全部权力。我的爱是妥协,是分裂,是临渊却对裂痕视而不见。

 

我笨拙如婴孩学着运用我的力,或者让陶瓷杯短暂离开桌面,或者折断一支圆珠笔,但这些都还不够,还不够,因为我没办法轻松地对他说如果不愿意的话逃跑也可以,要不然说哥哥,你也稍微依赖我一下吧。我迟迟地意识到我同样对未知的他感到恐惧,这恐惧不是来源于这种能量强大的毁灭力,而是我震慑于自己有如此强烈的、认为被这种力量摧毁也没关系的欲望。我是在他这边的,他知道,所以他更忌惮这力量,也更肆无忌惮这力量。我是用这种永恒悖论来安慰我自己的。

 

好在我们仍然有无数回家的道路可以一起,从战场上回来时心情一同刚刚参加完夏令营,激动、疲惫而相互依偎。我们可以假装成普通兄弟那样,聊聊天气,社团或者学校里的女生,聊聊裤子又变短几公分、橱窗里的新口味曲奇或者花泽君刚换的发型。都好,都可以,都没关系。我们从未相似过,因而拥有无数可能性。如果这一次额头上受伤的是我,如果他为我的痛苦而感到痛苦,如果他也除了流泪以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痛苦,如果他,如果、如果,如果他爱我——这是当然,如果他爱我一如我爱他,那种意味上的爱——

 

我会对他说,哥哥,我可以让雨水回到天上去,你相信吗?

 

我们可以牵起彼此的手奔跑起来,让所有的雨都落在身后边。一直跑、一直跑,也许就可以回到那个失控的下午,在他保护了我却比我先哭起来的公园,我会对他说,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和我说说你的烦恼吧,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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